 |  |  |
直到上個月看到「陸客百萬『醫藥呆帳』 觀光局成討債公司」的新聞，在重溫王鼎鈞〈駱駝祥子後事〉一文後，才覺得明白。
台灣健保財政岌岌可危，也應該學習申根簽證國家，要求旅客辦理一定額度的旅遊醫療保險才對。
老舍《駱駝祥子》，寫祥子見太太病危，半夜敲開了醫生的大門，醫生見窮苦的祥子不能預付診費，又把大門緊緊的關上。就在這一夜，祥子的太太死亡。
這段情節的立意很明顯，醫生惟利是圖，見死不救，封建社會中的窮人活不下去。但問題實在並非這樣簡單。
50年代台灣某大醫院規定病人住院必須先繳一筆保證金，否則拒收，一再發生病人躺在急診處的走廊上輾轉哀號以及突然死亡情事。我去拜訪該院的醫生，問他為什麼不能先就人在說，他說出其中原委。
以前某大醫院並未嚴格執行「先繳費、後住院」的規定。不幸有許多病人出院以後不再清理欠款，這些人固然有羅掘俱窮的赤貧，但是得命思財節流為上的小康人家也許更多。於是某大醫院在研究如何減少虧損的時候斷然說，我們醫院不是救濟院，嚴格規定要憑保證金收據辦理入院手續，如果醫生對手續不全的病人加以治療，所有的費用由該醫生負責賠償。
被訪問者告訴我，現代醫療設備昂貴，動一動儀器、睡一睡病床都得大把銀子，不像中醫只開一張藥方就可以施醫。而且醫生的經驗與一般人不同，一般人極難遇見一個奄奄待斃的人，一旦遇見了，同情心、責任感都膨脹到最高點，奮不顧身救人第一，醫生在醫院裡每天都要面對好幾個乃至幾十個病人，他所做的決定當然不同，否則他早已破產或失業了。
2012年7月1日有一則新聞「健保給付不足 骨髓移植郭董默默貼了4千萬」，其中一段提到：「台大副校長湯明哲也點出目前健保支付不足現況，『像骨髓移植手術，其他醫院根本不願意做，因為入不敷出。』台成幹細胞治療中心已完成百例移植，是做一例賠一例，換句話說，每個白血病患入住開刀，背後都有郭台銘補助三、四十萬元。」
2012年8月1日另一則新聞「許文龍捐1億元 補助弱勢達文西手臂術」，也提到：「達文西機械手臂系統擁有許多好處，但健保不給付，與傳統手術相較，病患需負擔較高金額的費用。目前奇美實業創辦人許文龍捐助1億元的高科技醫療補助基金，以每年最高1000萬元的額度，扶助經濟弱勢民眾。」
很顯然，《駱駝祥子》只寫出事實的一面。那中醫深知「善門難開」，也許他在拒絕祥子以前，外面已積欠了他成百成千的診費；也許他在答應祥子以後，祥子所欠的診費就成了一筆死帳，即使他籌措得出來。人性都有弱點。至於說，身為醫生應該效法史懷哲或毛求恩，不但放棄金錢報酬，還要有更多的奉獻，那又對一名郊區中醫要求過高，對祥子一夥寬容已甚，有欠公平。
善人門前是非多。
那麼，祥子的醫藥費到底怎麼辦？這個問題在現代化國家已經解決，在祥子的時代，病人醫生都束手無策，只有互相憎恨。我們當然同情祥子，但並非必然要憎恨醫生，醫生也有邀人同情之處，既似圍棋的「雙活」，又似邏輯上的「兩難」。作品到此始能增進人與人之間的了解：使祥子了解醫生，醫生了解祥子，局外人了解他們二者。
筆者舞文弄墨，雕蟲畫虎，如果有人溢美舉善，也可以指出某些成績，倘若審查從嚴，可以發現我（們）寫抗戰未能使讀者了解日本人，寫戡亂未能使讀者了解共產黨人，退而寫台灣，晚來一步的人未能幫助大家了解早來一步的人，反過來也一樣。我（們）多從一利害、一是非、一角度、一重心，以及一時得失建構一元的人生。大陸彼岸的前輩同儕在這方面更是寧過之無不及。當年泰戈爾訪華，中國學生向他示威遊行，標語口號林林總總，新聞記者問泰戈爾有何感想，泰戈爾很幽默的說了一句：「他們決心誤會我。」當代不知有多少作品實由「決心誤會」形成。
希望文學作品能增進人與人之間的了解，並非主張以文學為工具；恰恰相反，工具化了的作品並無多大影響力。依我（們）的願望，作者設身處地，全知全能如神，同體大悲如佛，有情而無私如天地，通過形式美，其作品既豐富又集中，既永恆又普及，作品始有我（們）想像的效果，莫之至而至，無為而為。也惟有在這樣的境界中，作家鐵肩、辣手、放膽、正心，始有產生偉大作品的可能，俱往矣，我（們）已在畏首畏尾中盡失時機，只有期望「江山代有才人」。
回顧前塵往事，我懷疑那一代文學「增加了解」處較少，「增加隔閡」者較多，其功能似乎有遜於紅十字會。我了解一個社會必須對外保持警戒，那該由別的方面去做，文學另有不朽之業。我承認如我所馨香禱祝的文學沒有殺傷力──上好的文學都不殺生，壞的文學想殺也殺不了。所以我祝禱所有掌權行令的人看清文學不足為害，別再怕它忌它了。（《風雨陰晴》頁29、《活到老，真好》頁183）
相關文章：
「為善不欲人知」的原因跟你想的不一樣──善人門前是非多
假如…—心智之眼的盲點
Change：同理心的角度
不同版本的獨裁者賽局(dictator game)——人是自私或利他的動物？
怎樣可以讓更多人做善事？
學習觀察力，培養分析力，擁有判斷力
世界因為不只一種觀點而多彩多姿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