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19日 星期六

〈失樓台〉──你說,這篇文章是甚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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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樓台〉,選自《碎琉璃》,1978年3月台北九歌出版社出版。

  四合房圍繞著中間一座樓,樓是一座高高的碉堡,男人在上面射擊土匪,保護家宅。可是這一戶人家已經好幾代了,房屋太老太舊、高樓快要倒坍了。這戶人家既沒有錢修樓,也沒有錢拆樓,只能在大樓的陰影裡,心裡藏著秘密的憂慮:有一天,大樓倒坍,它周圍的房屋、怎麼承受那麼沉重的磚瓦石板?

  你說,這篇文章是甚麼意思?。(《風雨陰晴──王鼎鈞散文精選》頁175)

  在讀《網路讓我們變笨?The Shallows》有關深層閱讀的內容時,第一個聯想到的就是作家王鼎鈞散文精選集《風雨陰晴》裡的〈失樓台〉這一篇。因為我在《碎琉璃》讀過這一篇,那時不覺得有什麼特別。直到讀《風雨陰晴》時,書中點破了,才曉得其中的寓意。

  小時候,我最喜歡的地方是外婆家。那兒有最大的院子,最大的自由,最少的干涉。偌大幾進院子只有兩個主人:外祖母太老,舅舅還年輕,都不願管束我們。我和附近鄰家的孩子們成為這座古老房舍裏的小野人。一看到平面上高聳的影像,就想起外祖母家,想起外祖父的祖父在後院天井中間建造的堡樓,黑色的磚,青色的石板,一層一層堆起來,高出一切屋脊,露出四面鋸齒形的避彈牆,像戴了皇冠一般高貴。四面房屋繞著他,他也晝夜看顧著它們。傍晚,金黃色的夕陽照著樓頭,使他變得安詳、和善,遠遠看去,好像是伸出頭來朝著牆外微笑。夜晚繁星滿天,站在樓下抬頭向上看它,又覺得它威武堅強,艱難的支撐著別人不能分擔的重量。這種景象,常常使我的外祖母有一種感覺,認為外祖父並沒有死去,仍然和他同在。

  是外祖父的祖父,填平了這塊地方,親手建造他的家園。他先在中間造好一座高樓,買下自衛槍枝,然後才建造周圍的房屋。所有的小偷、強盜、土匪,都從這座高聳的建築物得到警告,使他們在外邊經過的時候,腳步加快,不敢停留。由外祖父的祖父開始,一代一代的家長夜間都宿在樓上,監視每一個出入口。

  輪到外祖父當家的時候,土匪進攻這個鎮,包圍了外祖父家,要他投降。他把全家人遷到樓上,帶領著看家護院的槍手站在樓頂,支撐了四天四夜。土匪的快槍打得堡樓上的上半部盡是密密麻麻的彈痕,但是沒有一個土匪能走進院子。

  舅舅就是在那次槍聲中出生的。槍戰的最後一夜,宏亮的男嬰的啼聲,由樓下傳到樓上,由樓內傳到樓外,外祖父和牆外的土匪都聽到這個生命的吶喊。據說,土匪的頭目告訴他的手下說:「這家人家添了一個壯丁,他有後了。我們已經搶到不少的金銀財寶,何必再和這家結下子孫的仇恨呢?」土匪開始撤退,舅舅也停止哭泣。

  等到我以外甥的身分走進這個沒落的家庭,外祖父已去世,家丁已失散,樓上的彈痕已模糊不清,而且天下太平,從前的土匪,已經成了地方上維持治安的自衛隊。這座樓唯一的用處,是養了滿樓的鴿子。自從生下舅舅以後,二十幾年來外祖母沒再到樓上去過,讓那些鴿子在樓上生蛋、孵化,自然繁殖。樓頂不見人影,垛口上經常堆滿了這種灰色的鳥,在金黃色的夕陽照射之下,閃閃發光,好像是皇冠上鑲滿了寶石。

  外祖母經常在樓下撫摸黑色的牆磚,擔憂這座古老的建築還能支撐多久。磚已風化,磚與磚之間的縫隙處石灰多半裂開,樓上的樑木被蟲蛀壞,夜間隱隱有像是破裂又像摩擦的咀嚼之聲。很多人勸我外祖母把這座樓拆掉,以免有一天忽然倒下來,壓傷了人。外祖母搖搖頭。她捨不得拆,也付不出工錢。每天傍晚,一天的家事忙完了,她搬一把椅子,對著樓抽她的水煙袋。水煙呼嚕呼嚕的響,樓頂鴿子也咕嚕咕嚕的叫,好像她老人家跟這座高樓在親密的交談,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去。

  喜歡這座高樓的,除了成群的鵓鴿,就是我們這些成群的孩子。我們圍著它捉迷藏,在它的陰影裏玩彈珠。情緒高漲的時候掏出從學校裏帶回來的粉筆在上面大書「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如果有了冒險的慾望,我們就故意忘記外祖母的警告,爬上樓去,踐踏那吱吱作響的樓梯,撥開一層一層的蜘蛛網,去碰自己的運氣,說不定可以摸到幾個鵓鴿蛋,或者撿到幾個空彈殼。我在樓上撿到過銅板、鈕扣、煙嘴、鑰匙,手槍的子彈夾,和鄰家守望相助聯絡用的號角──吹起來還嗚嗚地響。整座大樓,好像是一個既神祕、又豐富的玩具箱。

  它給我們最大的快樂是滿足我們破壞的慾望。那黑色的磚塊,看起來就像銅鐵,但是只要用一根木棒或者一小節竹竿一端抵住磚牆、一端夾在兩隻手掌中間旋轉,木棒就鑽進磚裏,有黑色的粉末落下。輕輕的把木棒抽出來,磚上留下渾圓的洞,漂亮、自然,就像原就生長在上面。我們發現用這樣簡單的方法可以刺穿看上去如此堅硬無比的外表,實在快樂極了。在我們的身高所能達到的一段牆壁,佈滿了這種奇特的孔穴,看上去比上面的槍眼彈痕還要惹人注意。

  有一天,里長來了,他指著我們在磚上造成的蜂窩,對外祖母說:「你看,這座樓確實到了它的大限,隨時可以倒塌。說不定今天夜裏就有地震,它不論往那邊倒都會砸壞你們的房子,如果倒在你們的睡房上,說不定還會傷人。你為什麼還不把它拆掉呢?」

  外祖母抽著她的水煙袋,沒有說話。

  這時候,天空響起一陣呼嚕呼嚕的聲音,把水煙袋的聲音吞沒,把鴿子的叫聲壓倒。里長往天上看,我也往天上看,我們都沒有看見什麼。祇有外祖母不看天,看她的樓。

  里長又說:

  「這座樓很高,連一里以外都看得見。要是有一天,日本鬼子真的來了,他老遠先看見你家的樓,他一定要開砲往你家打。他怎麼會知道樓上沒有中央軍或游擊隊呢?到那時候,你的樓保不住,連鄰居也都要遭殃。早一點拆掉,對別人對自己都有好處。」

  外祖母的嘴唇動了一動,我猜她也許想說她沒有錢吧!拆掉這麼高的一座樓要花不少的工錢。可是,她什麼也沒有說。

  呼嚕呼嚕的聲音消失了,不久又從天上壓下來,墜落非常之快。一架日本偵察機忽然到了樓頂上,那刺耳的聲音,好像是對準我們的天井直轟。滿樓的鴿子驚起四散,就好像整座樓已經炸開。老黃狗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圍著樓汪汪狂吠。外祖母把平時不離手的水煙袋丟在地上,把我摟在懷裏……

  里長的臉比紙還白,他的語氣裏充滿了警告:「好危險呀!要是這架飛機丟個炸彈下來,一定瞄準你這座樓。你的家裏我以後再也不趕來了。」

  這天晚上,舅舅用很低的聲音和外祖母說話。我夢中聽來,也是一片咕嚕。

  外祖母吞吐她的水煙,樓上的鴿子也用力抽送牠們的深呼吸,那些聲音好像都參加計議。

  一連幾夜,我耳邊總是這樣響著。

  「不行!」偶然,我聽清楚了兩個字。

  我在咕嚕咕嚕聲中睡去,又在咕嚕咕嚕聲中醒來。難道外祖母還抽她的水煙袋?睜開眼睛看,沒有。天已經亮了,一大群鴿子在院子裏叫個不停。

  唉呀!我看到一個永遠難忘的景象,即使我歸於土、化成灰,你們也一定可以提煉出來我有這樣一部分記憶。雲層下面已經沒有那巍峨的高樓,樓變成了院子裏的一堆碎磚,幾百隻鵓鴿站在磚塊堆成的小丘上咕咕地叫,看見人走近也不躲避。昨夜沒有地震,沒有風雨,但是這座高樓塌了。不!他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悄悄的蹲下來,坐在地上,半坐半臥,得到徹底的休息。它既沒有打碎屋頂上的一片瓦,甚至沒有弄髒院子。它祇是非常果斷而又自愛的改變了自己的姿勢,不妨礙任何人。

  外祖母在這座大樓的遺骸前面點起一炷香,喃喃地禱告。然後,她對舅舅說:

  「我想過了,你年輕,我不留下你牢守家園。男兒志在四方,你既然要到大後方去,也好!」

  原來一連幾夜,舅舅跟她商量的,就是這件事。

  舅舅聽了,馬上給外祖母磕了一個頭。

  「外祖母任他跪在地上,她居高臨下,把責任和教訓傾在他身上:

  「你記住,在外邊處處要爭氣,有一天你要回來,在這地方重新蓋一座樓……」

  「你記住,這地上的磚頭我不清除,我要把它們留在這裏,等你回來……」

  舅舅走得很秘密,他就像平常在街上閒逛一樣,搖搖擺擺的離開了家。外祖母依著門框,目送他遠去,表面上就像飯後到門口消化胃裡的魚肉一樣。但是,等舅舅在轉角的地方消失以後,他老人家回到屋子裏哭了一天,連一杯水也沒有喝。她哭我也陪著她哭,而且,在我幼小的心靈中、清楚的感覺到、遠在征途的舅舅一定也在哭。我們哭著,院子裏的鵓鴿也發出哭聲。

  以後,我沒有舅舅的消息,外祖母也沒有我的消息,我們像蛋糕一樣被切開了。但是我們不是蛋糕,我們有意志。我們相信抗戰會勝利,就像相信太陽會從地平線上升起來。從那時起,我愛平面上高高拔起的意象,愛登樓遠望,看長長的地平線,想自己的樓閣。(《風雨陰晴》頁169)


  你說,這篇文章是甚麼意思?

  王鼎鈞說,文章是1978年發表的,有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人找他談天。這人和和氣氣的說,〈失樓台〉寫得極好,反映了國民黨的前途。國民黨太老、也腐敗,可是國民黨的崩潰、會給人民帶來災難,所以,最好能像〈失樓台〉後半段所寫的,大樓忽然悄悄的坐下了,癱瘓了,連個鵓鴿也沒砸著。也就是、國民黨自動交出政權,避免革命。

  王鼎鈞說,他一聽幾乎失魂落魄,心中暗想:我正是這個意思,你怎麼知道我的祕密,難道你是神──文藝之神,難道你聽見了我的夢話,難道你是我肚子裡的蛔蟲。到底王鼎鈞此時已經身經百問,他淡淡的說,〈失樓台〉是敘述一件曾經發生的事情,真有那麼一座樓,它真的那樣塌了,那件事到現在三十多年了,已經四十年了!

  現在,王鼎鈞說,誰肯這樣關心我們的文章,誰能這樣了解我們的文章,只有特務!特務是我們的知音!時代改變,早已沒有這樣的特務,作家才真正陷入寂寞孤獨。(《風雨陰晴》頁1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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