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現代主義詩人史帝文斯(Wallace Stevens)在〈屋舍無聲、世界靜謐〉(The House Was Quiet and the World Was Calm)裡,以讓人難忘的精鍊對句描繪李維所說的深層閱讀:
屋舍無聲、世界靜謐。
讀者化為書;夏夜
如書本意識之化身。
屋舍無聲、世界靜謐。
字句頌讀若無書,
但見讀者伏於頁面上,
欲伏、欲成為
書本誠以待之的智者,而
夏夜若思想之純青。
屋舍無聲,因其必然。
靜謐見形於意義、思想之中:
至美至善達頁面。
THE HOUSE WAS QUIET AND THE WORLD WAS CALM
The house was quiet and the world was calm.
The reader became the book; and summer night
Was like the conscious being of the book.
The house was quiet and the world was calm.
The words were spoken as if there was no book,
Except that the reader leaned above the page,
Wanted to lean, wanted much most to be
The scholar to whom his book is true, to whom
The summer night is like a perfection of thought.
The house was quiet because it had to be.
The quiet was part of the meaning, part of the mind:
The access of perfection to the page.
And the world was calm. The truth in a calm world,
In which there is no other meaning, itself
Is calm, itself is summer and night, itself
Is the reader leaning late and reading there.
最後兩段《網路讓我們變笨?The Shallows》原書並未引用。
史帝文斯的詩不只是在描述深層閱讀;讀者也需要以深層閱讀的方式看待它。若要理解這首詩,需要有詩所描述的思維。深層讀者專注時的「無聲」與「靜謐」儼然「見形於」詩的「意義」之中,成為「至善至美」思想與情感傳達頁面的通道。在全神貫注的「夏夜」時間譬喻裡,作者與讀者合而為一,一同創造與分享「書本意識的存在」。
近年深層閱讀的神經科學研究為史帝文斯的詩文加了科學的注解。聖路易華盛頓大學動態認知實驗室曾進行過一項很有意思的研究,讓研究人員使用腦部掃描來檢視讀者在閱讀小說時的腦內反應;這個研究在2009年發表在《心理科學Psychological Science》期刊裡。他們發現:「讀者會在腦內模擬敘事裡遇到的每個新情境。他們會從文本裡抓出動作和感受的細節,再將之與自己過往經驗整合。」活動起來的腦部區域經常「與讀者做出、想像、觀察現實世界裡類似的動作時相當。」該項研究的首席研究員史璧爾(Nicole Speer)說,深層閱讀「完全不是被動的行為。」讀者名副其實化為書。
Nicole K. Speer, Jeremy R. Reynolds, Khena M. Swallow, and Jeffrey M. Zacks, "Reading Stories Activates Neural Representations of Visual and Motor Experiences," Psychological Science, 20, no. 8 (2009): 989–99.
Gerry Everding, "Readers Build Vivid Mental Simulations of Narrative Situations, Brain Scans Suggest," Washington University (St. Louis) Web site, January 26, 2009, http://news.wustl.edu/news/Pages/13325.aspx
你讀什麼書來「訓練」你的大腦?豐富你的人生經歷?如果你是為人父母,那麼你的小孩呢?
書的讀者與書的作者之間一直有高度共生的關係,在知識與藝術層面上彼此灌溉施肥。作者的文字是讀者腦內的催化劑,引發出新的見解、關聯、認知,甚至是頓悟。而願意專注閱讀、具備批判能力的讀者也成為作者寫作的動力。由於這些讀者存在,使得作者有自信找尋新的表現方式,開闢艱困難行的思維路徑,冒險進入未知、時而危險的境界。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說:「所有偉人筆鋒皆孤高,也都不願多加解釋。他們知道終有一天會有富靈性的讀者到來,而且會心存感激。」
倘若沒有書本這個熔爐讓讀者與作者在其中密切交流,我們豐富的文學傳統也不可能存在。古騰堡的發明問世後,語言的疆界便迅速擴大,作家為了吸引日益精進、要求愈來愈高的讀者,競相以更明澈、典雅、創意的筆法展現他們的點子與感情。隨著書本逐漸普及,英語的字彙從早先的數千字增加到超過100萬字。這些新字有許多涵蓋了先前根本不存在的抽象概念。作家開始嘗試新的句法和用詞,開啟新的思想與想像道路。讀者也興致盎然地踏上這些道路,慢慢學會掌握流暢、精緻和高度個人風格的詩詞散文。作者能夠寫出愈來愈複雜與細膩的想法。而讀者也能解讀出來,於是時有下筆萬言橫跨數頁的長篇論證出現。語言擴張時,思想意識也加深了。
英語的字彙從早先的數千字增加到超過100萬字,應該沒人背得完吧?換個角度看,會數千字,要應付日常生活所需應該就綽綽有餘。
這種加深作用不只出現在頁面而已。寫書與讀書使得人類對生命與自然的體驗更深刻洗練,這種說法一點也不為過。依愛森絲坦(Eisenstein)所言:「新出頭的文字藝匠光用字句就能仿造味覺、觸覺、嗅覺或聽覺,這種成就須具備對感官經驗更敏銳、細微的觀察,作者也藉由作品把這種能力傳達給讀者。」一如畫家與作曲家,作家能「改變感官感受」;其效果「並未阻抑對外在刺激的感官反應,反而使其更為豐富;並未縮減對千萬種人類經驗的共鳴,反而使它更為擴大。」書本裡的文字不只強化人類的抽象思考能力,還充實了人類對書本以外現實世界的體驗。
我們從神經可塑性的研究得知一個很重要的事實:我們為了某一種用途發展出來的腦部能力,即腦內的神經迴路,也可以用在別的用途上。我們的祖先訓練頭腦,使它能跟上橫跨書頁的論證或敘事時,他們也變得更能深思、反思和想像。沃夫(Maryanne Wolf)認為:「一個已經學會自行重組來閱讀文字的頭腦,比較容易有新的想法出現。閱讀與書寫促成愈來愈繁複的思考能力,也增廣我們的思想內涵。」就像史帝文斯所說,深層閱讀的靜謐「見形於思想之中」。
活字印刷發明之後,不只有書本改變了人類的意識;許多其他科技,以及社會、人類的潮流也扮演重要角色。但是,書本位居這個改變的中心地位。書本成為交換知識與見解的主要媒體後,它的智能規範也變成我們文化的基礎。書本使得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的《前奏曲The Prelude》和愛默生散文裡的精鍊自我觀察變為可能,也讓珍·奧斯汀(Jane Austen)、福樓拜(Gustave Flaubert)和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有辦法在小說裡細心刻劃社交和人際關係。如果作家並未設想會有專注、耐心的讀者,連喬伊斯(James Joyce)與布洛斯(William Burroughs)等人在二十世紀的實驗性不連續敘事小說也無法出現,意識流放到書頁上以後,就變得直線進行、有文學價值。
文字的智能規範不只在我們公認的文學作品裡出現。它成為史學家的規範,透析了吉朋(Edward Gibbon)的《羅馬帝國衰亡史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等鉅著。它成為哲學家的規範,體現了笛卡兒(Descartes)、洛克(Locke)、康德(Kant)和尼采(Nietzsche)等人的思想。更關鍵的是,它也成為科學家的規範。達爾文的《物種起源The Origin Of Species》可以說是十九世紀最重要的文學作品。二十世紀時,文字的規範貫串了許多大異其趣的書,如愛因斯坦的《相對論Relativity》、凱因斯的《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The General Theory Of Employment, Interest, And Money》、孔恩的《科學革命的結構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s》,和卡森(Rachel Carson)的《寂靜的春天Silent Spring》。若是沒有讓長篇文字在頁面上快速重製的的技術造成讀寫(以及理解、思想)上的改變,這些舉足輕重的思想結晶也不可能問世。(《網路讓我們變笨?:數位科技正在改變我們的大腦、思考與閱讀行為The Shallows: What the Internet Is Doing to Our Brains》頁86)
相關文章:
被細麻繩綁住的大象
為什麼要讀書(學習)?——女王的教室阿久津真矢老師版
從腦神經科學談活到老學到老
如何培養興趣與好奇心
為什麼要(終身)學習?
對抗心智老化的十大要訣
0 意見: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