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網路上找《路西法效應》的資料時,才知道「惡魔教室」這部德國電影。這電影在今年(2008)的金馬影展獲得觀眾票選為最愛影片亞軍,之前則在德國電影節獲得傑出影片獎。本來想推薦這部電影,可惜看完後沒幾天就下檔了(上映了四個星期)。
為什麼找《路西法效應》這本書的資料會找到這部電影呢?因為《路西法效應》裡面提到了「惡魔教室」所改編的真實故事。電影讓這真實故事有血有肉,生動了起來,也更加令人震撼。
他一開始就告訴班上學生,他們將要在接下來一個禮拜模擬德國的種族屠殺歷史經驗。儘管已經有了事前警告,接下來五天在角色扮演「實驗」中所發生的事,還是給學生上了嚴肅的一課,這些事也震撼了他們的老師,更不用說是校長和學生家長。這些學生們創造了一個教條及高壓控制的中央極權體制,與希特勒納粹政權的形態非常相似,使得模擬與真實幾乎難以二分。
就跟「A Class Divided」、「歧視的一課(A lesson in Discrimination)」一樣,老師們都有事先在課堂上警告,但……。
首先,瓊斯建立了嚴格的課堂規矩,學生只能服從不能有質疑。針對任何問題,學生必須恭敬地起立回答,最多只能用三個字,而且還必須先尊稱「瓊斯大人」(Sir)才行。這些武斷獨裁的規定竟沒有任何人反對,於是課堂氣氛改變了。口才較好、較聰明的學生很快失去了他們的地位聲望,而口才較差、行為較武斷的學生則開始得勢。這個教室裡發生的運動被他們稱為「第三波」(The Third Wave),他們設計一些用來致敬的口號,只要一聲令下就必須齊聲喊出,而且每天推陳出新,例如「有紀律才有力量」(Strength through discipline)、「合群才有力量」(Strength through community)、「行動才有力量」(Strength through action)以及「自傲才有力量」(Strength through pride)等,只要實驗繼續,口號永遠不缺。他們也創造了用來辨識圈內人的秘密握手方式,任何批評都會被當成「背叛」呈報給組織。除了口號喊喊標語之外,他們還從事各類行動,如製作橫幅懸掛在學校裡、招募新成員、教導其他學生應該要有的坐姿等。
請注意,這實驗總共進行五天,不到五天,任何批評就已經被當成了「背叛」。
由20位上歷史課學生起頭的核心團體,迅速擴張成擁有百位熱心的「第三波行動者」(Third Waver)團體。接著連指定作業的權力都被學生接管,他們發放特殊的會員卡,這群新的權威核心團體甚至把最聰明的同學從教室裡叫出去,然後興高采烈地虐待。
瓊斯接著向他的追隨者透露了一個秘密,他說他們是一個全國性運動的一份子,運動的目的是要發掘願意為政治變革而戰鬥的學生。他說他們是「一群被挑選出來協助實現這項宗旨的年輕人」。而一位總統候選人即將蒞臨隔天進行的集會活動,他會在電視上宣佈成立新的「第三波青年行動方案」(Third Wave Youth program)。於是有超過兩百名學生擠滿了丘薄里中學(Cubberly High School)的大禮堂,熱切期待這項方案的宣布。這些興奮的第三波行動成員穿著白色的制服襯衫,佩帶著親手縫製的臂章,在會堂周圍掛上他們的橫幅標語。而體格健壯的學生們則站在門邊充當保鏢,冒充成記者和攝影師的瓊斯友人則在這群「真正的信徒」中來回傳遞消息。電視打開了,每個人都屏息等待著重大訊息的宣告——這是他們即將齊步前進的目標。然後他們高喊口號「有紀律才有力量」。
這讓我想到文化大革命的紅衛兵,以及政客煽動的學運。
然而瓊斯卻放了一段紐倫堡大審判(Nuremberg Rally)的影片,納粹第三帝國(Third Reich)的歷史彷彿幽靈似地出現在螢幕上,「每個人都要接受譴責,沒有人能宣稱自己置身其外。」(Everyone must accept the blame—no one can claim that they didn't in some way take part.)這是影片的最後一個鏡頭,同時也是模擬實驗的結束。瓊斯向所有參與集會的學生解釋這次模擬的理由,他們的表現已超出他當時的意圖所能預期。他告訴學生,他們必須把「了解才有力量」(Strength through understanding)當成是他們的新標語來自我提醒,並且做了結論,「你們都被操弄了,你們是被自身的欲望驅使,於是來到現在所在的地方。」
不知道電影導演是不是讀過《路西法效應》?電影中的老師跟菲利普.金巴多(Philip Zimbardo)教授在「史丹福監獄實驗」(Stanford Prison Experiment,SPE)一樣,受到了情境力量的影響而不自知,都是女朋友的抗議才使他們腦袋清醒,但是結局卻是大不相同。
朗‧瓊斯的處理方式讓他陷入了麻煩,因為被抵制的學生家長抱怨他們的孩子受到新體制的糾纏與威脅。不過他最後還是認為許多孩子透過個人親身體驗,學到了最重要的一課:處於法西斯集權主義的背景之下,對於有力權威的唯命是從可以輕易地使人的行為出現劇烈變化。在他之後一篇關於這項「實驗」的短文中,瓊斯提到,「我在丘薄里中學任教的四年期間,沒有一個人願意承認自己曾參與第三波行動集會,這是一件人人都希望遺忘的事。」(離開該學校數年後,瓊斯開始在舊金山與特殊教育學生一起工作。針對納粹模擬事件,一部以實事為本的電視劇《波濤洶湧The Wave》記錄了好孩子成為偽納粹青年軍的轉變歷程。)(《路西法效應The Lucifer Effect: Understanding How Good People Turn Evil》頁349)
認知失調產生,現實不容許說服更多人加入,但又不願承認自己曾做過這樣的事,只好選擇遺忘或否認。(請參閱「高學歷、高社經地位、愛面子的人的致命傷——認知失調(Cognitive Dissonance)」)
看電影時,老師在課堂上誘導學生行動的情節給我似曾相似的熟悉感。仔細回想,才想起是王鼎鈞在《關山奪路》(題外話,讀這本書時,是我第一次看書看到感謝上天讓人世有這麼一位作者,並祈求王鼎鈞能多活幾年,將這系列的最後一本寫完出版。)這本書中所描寫的一段內容。
鬥爭大會又是怎樣運作的呢,透過一個難民的遭遇,可以大致了解。這人是地主,是國民黨員,他的兒子在國軍裡當連長,他是反動分子家屬,中共幹部選定他教育群衆。這人有個習慣,常到樹林裡散步,幹部給他設定了一個罪名,藉樹林掩護,跟國民黨特務聯絡,傳送情報。怎麼發現的呢,幹部鼓勵大義滅親,由他的弟弟檢舉,他跟這個弟弟同父異母,小時候,弟弟受他欺壓,懷恨在心。如果拒絕檢舉,哥哥株連弟弟,一同定罪,如果弟弟「站在人民的這一邊,」登上鬥爭台,表現得很積極,不僅免罪,也出了胸中這口惡氣。弟弟知道怎樣選擇。
大會開始,被鬥爭的對象捆綁上台,幹部派人沿街敲鑼吶喊:「有仇報仇,有冤報冤!」全村集合,稱爲人民公審。幹部對群衆平時有訓練,臨事有佈置。那年代,國軍盛行「抓壯丁」,抓走了村中一個青年,從此沒有消息,父母傷痛,不必細表。經過幹部的一番「思想工作」,壯丁的父母登台控訴,多年的悲憤噴射出來,幹部佈置的「積極分子」抓住時機,高呼口號,狂熱反復迴增感染,許多人輪流上台揭發國軍官兵的罪行,一時之間,那些罪行都好像是某連長的罪行,某連長的罪行也就是他爸爸媽媽的罪行。全場惟有幹部和核心工作人員是冷靜的,他們暗中記下誰沒有呼口號,誰呼口號的聲音太小。如果有人奮身忘我,自動衝上台去,給那連長的爸爸兩個耳光,朝他臉上吐兩口唾沬,那才是幹部們最滿意的鏡頭。高潮迭起之後,幹部上台,請「人民」決定罪刑,群衆高呼「槍斃他活埋他!」鬥爭大會才算圓滿成功。
請注意,這個被群眾說要槍斃活埋的人,只是「常到樹林散步」而已。如果是你被群眾如此「公審」,你會認為你自己「罪有應得」嗎?
如果群衆的反應遲疑敷衍呢?依中共用語,這是「群衆的覺悟不夠,」事情緩一緩,先教育群衆,提高群衆的覺悟,然後再開會鬥爭公審,決不勉強。中共禁止包辦,禁止代替群衆決定。他們知道階級仇恨是可以釀造、強化的,「形勢比人強」,價值標準一旦形成,自然有人揣摩運動的需要,自動獻身配合,參與者互相競賽,熱忱步步上升,不但可以義正詞嚴揭發別人,也可以痛哭流涕揭發自己。五十年代台灣盛行反共文學,很多小說把中共幹部寫成暴躁專橫的殺人魔王,我曾告訴他們,中共不是這副模樣,幹部在「運動」中很冷靜,殺人十分慎重。這句話說得太早了,他們聽了目瞪口呆,第二天「線民」找上門來。
這就像在「A Class Divided」、「歧視的一課(A lesson in Discrimination)」中,學生會自動分成兩群,會主動地嘲笑、歧視。在上面瓊斯老師的實驗中,學生則會自動將批評當成背叛呈報給組織、將最聰明的同學從教室裡叫出去虐待。但是老師們並沒有要學生這麼做!
中共究竟派來多少槍、多少兵、多少幹部呢?他怎麼能把你們控制得這樣嚴密呢?他們說,中共的軍隊並不插手,軍隊只是創造一個環境。外來的幹部寥寥數人,他們就地取材,每一個村鎮、每一個城市都有一些人,沒受過教育,沒有職業,沒有固定收入,也沒有好品行,這些人仰承大戶人家鼻息,心裡有無限委屈。大戶人家瞧不起這些人,可是又怕這些人,大戶人家的尊嚴,也不過是「隔著一層窗戶紙,好歹別戳破了」。中共幹部先把這些人組織起來,手裡就有了「硬」的,這些人敢作敢當,「赤腳的不怕穿鞋的」,破壞舊秩序是他們的一大樂趣,幹部用他們打前鋒。地主士紳不管他以前是何等樣人,一旦被這些衝鋒陷陣的人拉下馬、揪上台,另外那些需要自保的人,就按照中共的「教育」站出來,表示自己的覺悟。這些人雖然覺悟了,可是過了這一關過不了下一關,下一次輪到他上台挨鬥,再演一齣牆倒衆人推,戲碼重複,演員循環,反復的清洗無情。
對照一下,瓊斯老師的實驗,五天,成員從20個變成超過兩百位。
我和難民一起混了三天,用他們提供的碎片,拼出大略的圖形。中共要澈底改變這個社會,第一步,他先澈底掃除構成這個社會的主要人物,這些人物的優勢,第一是財產,第二是世襲的自尊,兩者剝奪乾淨,精英立時變成垃圾。人要維持尊嚴,第一把某些事情掩蓋起來,第二對某些事情作善意的解釋,中共反其道而行,叫做「脫褲子」,脫掉他的褲子,再重新分配他的財產,他從此必須自食其力,或者沿街乞討。他的子女已經參加革命,親友也和他畫清界限,他只能自生自滅,中共幹部看這些人受苦乞憐,也是革命的一大樂趣。南京的難民聲聲訴苦叫冤,竭力辯說他們的財產是辛苦累積的,他們的素行代代忠厚傳家,這些話完全沒有意義。幹部並非拿著一把秤一個一個秤你,他拿著一把大掃帚「一塌瓜子」掃你。
在「第三波」(The Third Wave)中,最聰明的同學從教室裡被叫出去,無情地虐待。
以後幾年,我在這方面有更多的了解。我逃到台灣以後,進中國廣播公司工作,「中共問題專家」某人來電台演講,嘲笑「人民民主專政」不通,認爲三個名詞放在一起不合邏輯。那時電台的編撰部門由王健民教授主領,他對我說,中共是用「民主」的方法「專政」,「民主專政」有它實際的內容。他說,中共的革命是藝術,也是宗教。那是一九五二年,台北能說出這樣一句話的人不多,我佩服他的卓見;能聽懂這樣一句話的人也不多,我是他的知音。中共佈置一個恐怖的環境,人人自危,只有幫助幹部定別人的罪,你才有安全感,一旦你已被定罪,你也可以產生安全感。「民主」就是人人忙著定別人的罪和人人忙著認自己的罪。(《關山奪路》頁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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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意見:
最近看完the wave
拜讀完您的文章,
瞭解到中共的厲害與恐怖!
真是非常精采!
好文,
描寫深入!
推!
您好,我是看『讀你,就像讀一本書』,而後延伸閱讀到the Wave,以及您認知失調一文。
若用『讀你』這本書的道理判斷the Wave一文,似乎也談的通。文在討論文化對人的影響,以及基於遠古演化,動物得以存活,基因可以留下,所以避免太過獨特,和群體在一起,以獲得保全。團體會分裂成超典型(優勢團體)、典型、次典型(最弱勢團體),藉由the Wave儀式的同化、自成一團體,讓原本是次典型的提姆、馬克可以脫離次典型團體,所以相較他人他們更迫切需要這團體。而中共煽動農民推翻地主,是否也運用此種方式,畢竟次典型很希望能脫離,並得到多數認同,獲得權利。
然而由很多心理實驗,包含獄卒囚犯,電擊試驗似乎又不能這麼解釋,獄卒試驗只能用人們會在情境中扮演自己的角色,而電擊試驗或許還能用,受試者(主導電擊人員)或許在整個實驗情境中是屬於優勢族群。
唉~我只是看完這片子很震撼,我其實很希望相信人是可以有自由意識,能抵抗情境的。但在希特勒事件似乎又不能這麼想。
最近在上公關行銷課,其中講到很多我們意識到、與沒有意識到的置入性行銷。看到自認為自由的自主意識,如何被人以可見及不可見的方式操控,實在覺得有些悲哀。
anyway,您的文章很精彩,激起很多想法:)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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