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讀者應明白,抒情文是不能「考據」的
他說「我的血管連著他的血管」,你幹嗎要解剖呢?他說:「我飲下滿杯的相思」,你幹嗎要化驗呢?他說他將在銀河覆舟而死,你又何必搬出天文知識呢?他說他坐在那裡坐成禪,坐成小令,坐成火山,你又何必搖著頭說不可能呢?
他說的血管、銀河、火山,都是一種情,都和生理、天文、地質毫無關係。
抒情文裏的記事其實並不是記事。「從你的瞳子走出來、流浪終生」,豈是記事?「莫道繁華無憑,山鳥記得百花開過。」豈是記事?並非記事,全是抒情。
最有名的例子也許是蘇東坡的〈前赤壁賦〉。拿它當作記述文看,它可以說是失敗了,東坡居士弄錯了地方,他所遊的根本不是三國鏖兵的戰場;拿它當抒情文看卻是偉大的作品,那思古之幽情,曠世之豪情,瀟洒之逸情,十分迷人。評論家以情取文,那地理上的錯誤竟未貶損此文的價值。(《作文七巧》頁80)
讀這一段時,想起了電影「戀愛通告」的情節跟主題曲「你不知道的事」。
人有七情,在小說戲劇中七情俱到,散文似乎有所選擇。以我的印象,時下散文寫「哀」(悲),觸目皆是,幾乎是抒情的主調。「愛」常和「悲喜」交織或融合,人的情感本是如此。「喜」「樂」「愛」也常在一篇文章中互相代替,例如「農家樂」裏面有「豐收之喜」「鄉土之愛」,「讀書樂」離不了「愛書成癖」「欣然忘食」和偶然以低價購得珍本的慶祝心情。情就是情,這些不必強為畫分。
抒情散文很少寫「怒」,簡直避免寫「惡」和「欲」。七情中沒有「恨」。中國文學的術語中雖有恨字,卻不做仇恨解釋,七情中沒有恨字,「怒而惡」大約就是吧。抒情散文極少有「怒而惡」的作品流傳,從一般選集和文集中很難找出例子來。我懷疑抒情散文若是寫恨,讀來怪可怕的,若是淋漓寫怒不可遏,恐怕又未免可笑。作家總要等一等,等那「怒」轉化為諷刺,等「怒而惡」昇華為悲憫,等「欲」淨化為欣賞或曠達再動筆吧。
散文要「抒」的是人的「高尚感情」。
作家為了「精於藝事」,必得努力提昇自己,這是寫作對人的良好影響之一。
記述文可以增進我們的知識,議論文可以增進我們的見解,抒情文對此二者「應該」無能為力。抒情文「應該」給我們情感教育,使我們由無情而有情,由卑劣之情而優美之情。
情是肺腑真誠,無情也是。卑劣之情是肺腑真誠,優美高尚也是。這種改變是自內而外的改變。(《作文七巧》頁86)
用比喻描寫;
用烘托描寫;
再用想像描寫。
古詩人描寫明月用「皓魄」──潔白的精靈,如果說這是比喻,誰見過皓魄甚麼樣子?這就違反了「以熟悉之事物喻陌生之事物」,可是描寫的功效仍然很大,因為事實上雖沒有皓魄,想像中卻可以有。
下面的例子可以說明想像的魔力。白居易用「大珠小珠落玉盤」、「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流泉水下灘」描寫音樂,後來出現了「珠走玉盤、水行花底」的成語,用來形容美麗的聲音。事實上,「珠走玉盤」的聲音誰聽見過?何以知道那聲音很美?如果作一實驗,珍珠在玉盤中跳動的聲音可能並不悅耳。然而人們「甘願」由珠玉之美去想像珠走玉盤的聲音之美。西諺有「金蘋果落在銀網裡」的說法,這句話在事實上只有視覺之美,想像中卻兼有聽覺之美。
再說「水行花底」。如果水流的聲音不美,何以經過花底便美?如果水流的聲音很美,何以經過花底更美?花影對流水的聲音並不能增加或改變,只不過花是美的,人們「甘願」水聲也因之特別好聽。這也是「想像」的作用。
由於文學欣賞者信任想像有時甚於信任事實,想像就跨出了比喻的範圍。
李白說「黃河之水天上來」是想像,平實的說法乃是,中國的地勢西北高而東南低,黃河由西北高原順著地勢流下來。蘇東坡月夜泛舟,聽人吹簫,形容蕭聲可以「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嚴格的說,都屬想像,放寬一點說,下一句如果是烘托,上一句「必定」是想像。「閒花落地聽無聲」是白描。形容落花有「碎聲」(跌碎了的聲音)是想像。「大江流日夜」,江水日日夜夜奔流不息,是實景,若是解釋為江水把白天沖走了,把黑夜沖走了,把光陰沖走了,那就是想像。「夜黑成了一瓶墨汁」,是比喻,「夜黑得可以用刀切」,是想像。野火燒山,白天半邊天是黑的,夜晚半邊是紅的,是實景;七天七夜以後,火熄了,整座山大概也熟透了吧,是想像。
想像力是一種無中生有、推陳生新的「巫術」。有時候,整篇作品都是想像的產物,例如神話。白蛇和許仙的戀愛故事,除了地名,全屬虛構,堪稱「大巫」。另有一些作品,寫實際生活,僅在部分細節用想像來加強描寫,堪稱「小巫」。本文所述的想像歸於此類。本文又特別把想像與比喻、烘托分開,用以專指陌生的、「想當然耳」的、不可能發生的然而感性特強的景象,以突出想像並激發想像力。如果沒有豐富的想像力,像「酒到盃乾」這種句子(形容大家豪飲)怎麼寫得出來,怎麼看得懂。「酒到盃乾」還可以解釋,形容絕對秘密的文件而說是「先燒後看」,那就連解釋也難了。(《作文七巧》頁113)
學然後知不足。
大家都相信這句話站得住。拿它作論據,加以演繹,我們想到,那位說「我只知道一件事,就是我無知」的人,說「在宇宙面前,我是個幼稚園的學童」的人,都是偉大的學者,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的人,到了老年還在發憤忘食,他也是偉大的學者。倘若有人自以為他的學問夠大了,滿足了,(開玩笑的話例外)我們敢說他「不學」或是「停學」。這就是憑演繹。這樣就可以寫成一篇文章。(《作文七巧》頁148)
「我只知道一件事,就是我無知」(I know nothing except the fact of my ignorance.)出自蘇格拉底。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出自孔子《論語‧爲政》篇。
「在宇宙面前,我是個幼稚園的學童」,不知道是誰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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