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須承認，一開始我對《我的資優班》這樣的書名有偏見，即使這書名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幾次逛書店時看見，我卻是連封面封底都沒仔細瞧過。
一位建國中學數理資優班的數學老師，如果在月考時出的數學考題跟課本一模一樣，連數字都沒有改，你會不會認為這位老師在偷懶或放水？你認為資優班學生的平均分數大概是幾分？分數最低的會是幾分？
建中資優班任課老師可以選擇月考要不要自己單獨出題。
經過開學初的全校高一競試，我知道讓這些學生去考全校的試題是小看他們了。高一上，第一次月考的數學科，我出了一份非常困難的試題。
我想探探大家的底。裡面除了正常的考題，還夾雜著一道全國級數學競賽的難題。結果平均逼近八十分，是非常令人滿意的成績。這群孩子真是很有天分，吸收力非常強。接下來的數學課，你可以看到學生眼裡的自負。是啊，難不倒我們。
再給你一次機會猜，跟數學課本一模一樣的月考考題，連數字都沒有改，這個資優班的學生平均考幾分？
但慢慢地，我上課調整成只教課本。一章節一章節，完全按照課本，每個公式和定理慢慢推導出來。
當然，我加快了速度，也補充這個章節更深的理論，偶爾丟一些問題分組討論。但是我絕口不講難題，不講妙招，前一個月的奇妙教材與漂亮題目全部取消了。
絕大部分的同學還是認真抄筆記，努力聽課。但你可以看到幾個學生眼裡的失落、懷疑，甚至一絲輕蔑。居然教課本，而且只教課本？
我站在台上，一眼瞥見柏裕正在桌面下窸窸窣窣偷偷翻書。
我知道他在看什麼，《數學競賽大全集》。一整個月來他常常抱著這本書來問東問西。
我非常技巧地看了他一眼。
柏裕臉紅，書收了起來。
課堂繼續，黑板上導公式繼續。除了我跟柏裕，沒有人知道發生什麼事。
我還在等待。
的確，我應該給的更多。但是一個多月來，在這些令人讚嘆的天分背後，我看到隱約潛伏的嚴重問題。
這些學生可以解很難的題目，有天馬行空的想法，有快速的跳躍能力，但是他們缺乏有系統的學習。如同柏裕，他的知識面是散亂無章的，而且散亂到令你吃驚。
他可以用微積分（國中一年級學的，多誇張）去解一個求極大值的問題。快速地得出正確答案，卻完全說不出所以然，（「反正就是這樣可以算嘛！」）而忘記本來的簡單配方。他可以用愛森斯坦判別定理解題，但是不知道公因式的定義。
初等問題的確有不少可以用高等的手法快速解決，聰明的孩子也可以只靠著一點點知識就觸類旁通——這也是為什麼第一次月考成績這麼好的緣故。但是殺雞用牛刀而不知理由，養成習慣後就是本末倒置；散亂的知識沒有串起來，累積到後來遲早會分崩離析。國中、國小可以靠背誦強記，但是高中的課程開始結構化，學習習慣不改會是災難。
如同武俠小說中的根基不穩，沒練內功，於是天分展現在花拳繡腿上。也像籃球偶像，光會做很炫的耍帥快攻灌籃，卻不肯練基本動作。
這些學生要有特別的方法來治。我不僅要說服學生，也要說服家長。改變學習習慣是非常困難的。這需要等待，我正在等待。這需要賭一賭。
終於第二次月考來臨了。一樣，我自己出題。數學只有十題，一題十分，不給部分分數。全部是課本例題和習題，我連數字都沒有改。一模一樣的數據。
這不是放水嗎？連數學競賽都能做的學生，課本習題哪難得倒他們？
但是，你知道改出來後全班平均多少嗎？
喔，不及格。是的，不及格。還有同學只考了十分。
我終究還是把分數調了上去。但是全班譁然，家長譁然。幾個學生嚴重受到打擊，包括柏裕在內。
我說話了。「我知道這幾個星期以來不少同學上課很失望，因為我只按著課本講。我自己也很失望。因為資優班可以教得更多。但是大家不要忘記，要先能走才能學飛。你們現在是會一堆招式，但是沒有內功。真正要靠內力的題目你就垮了，就像這次月考一樣。全部課本習題，連數字都沒有改，建中資優班學生考不及格，說給誰聽誰相信？但是就是發生了。這只解釋了一件事，大家的學習有問題，本末倒置。我希望大家趕快改過來。
「科學的學習一定要有有系統的知識，底子要穩，觀念要清楚。不可以再像以前國中時代不看課本，背一些怪題目怪解法。國中這樣管用是因為教材內容少，所以只好用怪題目來刁。這也是你們養成不唸課本的原因。」
「但是高中的理科每一科都是有系統的知識。高中的學習重點在理論，而不是孤立的題目。只有在內功夠強之後，談招式才有意義。只有在來龍去脈弄懂之後，談補充才有意義。不要以為課本很簡單，只是課本。課本才是最重要的，課本才能告訴你來龍去脈。不要迷信怪題目怪解法，課本才是正道。請一定要聽進去。」
學生當然聽進去了，這是非常好的經驗。同樣的話我在家長會又溝通了一次。
我不能怪學生不唸課本，這是國中養上來的。
我自己以前也是這樣，「課本太簡單，課本沒用，課本的東西根本不會考，唸課本無法應付考試。」然而當我一直到了數學系，經過高等微積分的洗禮，才體會課本才是根本，觀念是根本。
鑽研解題技巧是捨本逐末。而捨棄課本的捨本逐末學習，現在在全臺灣的中學數學裡發揮的淋漓盡致。於是高中數學，這麼有趣的科目，居然淪為背誦公式與題型比對比賽。（《我的資優班》頁53）
看網誌就類似看孤立的題目，沒有系統性的知識，就會連判斷資訊真偽、正確與否的能力都沒有。再次強調，看這個部落格的任一網誌，不能取代閱讀任何一本書。
相關文章：
被細麻繩綁住的大象
稱讚孩子「很聰明」或「很努力」，會有什麼差別？
為什麼要讀書（學習）？——女王的教室阿久津真矢老師版
為什麼要（終身）學習？
老師，我們學這個，除了考試，什麼時候才會用到？
不要低估你自己，也別低估你同學
從腦神經科學談活到老學到老
0 意見: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