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4月8日 星期五

兵不血刃——王鼎鈞《關山奪路》中的長春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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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雄不仁,以群眾為芻狗」,幾年前讀《關山奪路》時,才曉得「長春圍城」事件。  

  底下書摘的粗體字是照原書中的粗體字顯示。

  1948年秋天,長春、瀋陽、錦州已成「最後的黃葉」,共軍則發起「最後一陣秋風」。10月7日長春墜落,10月14日錦州墜落,11月2日瀋陽墜落,25天內三大據點失守,國軍收復東北最後的象徵消失。11月4日國軍自動放棄葫蘆島,撤出軍隊及「義民」14萬人。屈指算來,國軍從秦皇島攻出山海關,又由葫蘆島撤往秦皇島,相隔3年差7天。

  葫蘆島撤退後,空軍派飛機偵察東北,在這120萬平方公里的大地上已無任何戰鬥跡象(陳嘉驥《白山黑水的悲歌》),歷史像擦黑板一樣把他們擦掉。只有松花江大橋的橋頭堡上還飄揚著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堡中孤軍還沒投降,算是黑板上剩下一個「頓點」。陳嘉驥感歎國軍下級官兵忠勇,高級將領誤國。只有頓點沒有文字,頓點已沒有意義,只是給文史資料添一段筆墨,記述共軍怎樣心戰勸降。

  東北決戰應該居「三大戰役」之首,時間最早,影響也最大。依共方資料,東北交戰,國軍損失47萬人,物資財力的耗費無法彌補,國際聲望下墜無法恢復。鄭正隆著《雪白血紅》,引《東北三年解放戰爭軍事資料》,共軍出關13萬人,內戰期間發展到175萬5千人,東北全境解放時有共軍130萬人,此時東北共軍的武器裝備戰力超過關內的共軍,士氣尤其高昂。大軍進關投入華北戰場,58天內消滅國軍52萬人

  那時我雖在關內的補給單位供職,補給地區卻在關外,我們的眼睛一直望著東北,我們對東北事事關心,也事事揣測。起初,許多事出乎意料之外,後來我們從事物的發展中摸索規律,多少事都在意料之中。最後突然有一件大事發生,它打碎了我建立起來的規律,使我驚駭莫名。那就是長春圍城。

  1946年4月,國軍收復四平,北進長春。然後國軍的力量由巔峰下降,1948年,國軍打算放棄瀋陽長春,固守由錦州到山海關的遼西走廊,與平津相呼應。東北解放軍的最高指揮官林彪主張,讓長春的國軍走出城來,半路截擊,予以消滅。那時國軍只要走出城垣碉堡,對大地山河滿心恐懼,察哈爾和河北的國軍撤退時驚魂不定,一個解放軍戰士可以俘虜20個國軍士兵,一個班可以俘虜一個營,十幾個人佔據一個村子,可以使兵團進退兩難。林彪的作戰計畫穩操勝算,可是毛澤東要林彪包圍長春,嚴密封鎖,不許一根柴一粒米入城。六月圍城,十月佔領,民間傳言餓死三十萬人。依解放軍作家鄭正隆引述的資料,長春市餓死十二萬人。林彪不失爲軍人,毛澤東畢竟是陰謀家。

  那時我在秦皇島,長春大飢餓的悲慘狀況零星傳來。市民嚴重缺糧,一座大樓換一斤米,一個大姑娘也換一斤米,先是滿街搶劫,後來一家人互相搶東西吃,幼子幼女先餓死,大路邊,樹底下,都是屍體,他們出來找東西吃,什麼也沒找到。國軍鼓勵市民出城,共軍把他們又趕回來,成群的人跪在共軍的陣地前哭號哀求,最後死在「無人地帶」,——慘無人道的地帶。那時國際間沒有一聲譴責,南方的學生還一個勁兒向國民政府「反飢餓」!

  那時共軍規定,國軍官兵如果帶槍出城,交槍可以放人。有一位連長以手槍換路條,連夜過瀋陽出山海關,投奔「上校爺爺」。他面色青白,語音如垂危病人,演戲說話有「氣音」,氣勝於音,以氣代音,這位連長用氣音說話,有氣其實無氣,沒有「士氣」,看見了他,我才明白什麼是士氣。他常常深夜夢中痛哭,哭聲倒是很大,驚醒衆人。

  連長告訴「上校爺爺」,軍中缺糧,國軍空投接濟,糧袋落下來,各部隊派人搶米,自相殘殺。他說天天看見老百姓餓死,長官還要派他到民家搜糧,「只要他們不派我去搶老百姓的糧食,我不會逃跑。」他說城門以外,共軍陣地以前,老百姓的尸體帶狀分佈,好像給兩軍畫出中線,這是因爲垂死的老百姓出城以後,既無法通過共軍的封鎮,又不准再回到城內,多次往返奔波,再也無力支持。氣息奄奄的嬰兒睜大眼睛看他,在路上看他,也在夢中看他。

  連長說,共軍士兵看見飢民跪拜痛哭,也流下眼淚,但是他們堅決執行命令,飢民不聽話,照樣開槍打,他也看見帶傷流血的尸體。他說共產黨真厲害,怎麼能把兵訓練成那個樣子,「人民的軍隊愛人民」,多年的訓練可以一夕翻轉,執行任務時可以違反原則,違背良心。他說國軍官兵無論如何辦不到,格老子傷陰德,老子不幹,他會偷偷的放過飢民,或者自己偷偷的跑掉。他說黃泛區會戰的時候,共軍用「人海戰術」進攻,死傷太多,國軍打到手軟,射手把機槍往地上一丟:「老子不打了!」連長掏出手槍,指著射手的太陽穴,射手撲通跪下:「連長你槍斃我吧!」射手哭了,連長也哭了,說著說著「他」淚流滿面,他就是那個連長。

  我也流下眼淚,我的眼淚冰冷,手指發麻。世界太可怕了,這要多大本領的人才配站在世界上,像我這樣一個人憑什麼能夠存活。天崩地坍,我還有什麼保障,平素讀的書,信的教,抱的理念,一下子灰飛煙滅。我是弱者中的弱者,惟一的依靠是有權有勢的人也有善念,欺善怕惡的人也有節制,可是命運給我安排的是什麼!很久很久,我的心不能平靜下來。

  我覺得,消滅長春的國軍,林彪的辦法比毛澤東的辦法好,毛這樣做「毫無必要」。後來才知道他有必要,他這一招嚇壞了傅作義。1949年初,共軍包圍北平,傅作義恐懼長春圍城重演,接受「局部和平」,25萬大軍放下武器。世人都說北京是古都,必須保護文物遺產,以免毀於砲火。毛和傅都心裡明白,文物遺產,一定無恙,只是再餓死幾十萬人,這是土法炮製的「中子彈」,傅作義的投降宣言:「以我一人之毀滅,換取數十萬人之新生,」要從這個角度解讀。

  我青年時代的老闆,中國時報的余董事長,曾任東北保安司令部政治部主任。1980年他在紐約,他和報社駐美人員聊天的時候透露,當初國軍出關,攻下四平,國民政府蔣主席命令停止前進,杜聿明堅持拿下長春,蔣氏派白崇禧到東北處理。他們在火車上開會,白對杜說,你如果有把握拿下長春,你可以去打,我負責任;如果長春拿不下來,你自己負責任。杜一舉攻入長春,這才有後來的大圍城,大飢餓。有人抱怨國軍沒有渡過松花江佔領哈爾濱和齊齊哈爾,如果真的深入北滿,會不會再增加兩個長春?……當年我們的副團長要「整」我們的連長,最好的辦法是派我們這個連到長春,可是官場鬥爭之道是把你最麻煩的部下留在身邊,副團長也像杜聿明毛澤東,一念之差多少生死性命。

  長春圍得久,東北垮得快,我們身不由己、腳不點地,離東北越來越遠,長春圍城的消息刺激甚深,圍城的詳情所知無多。直到1991年讀到鄭正隆寫的《雪白血紅》,他以42頁的篇幅寫長春圍城飢餓慘象,前所未見。古人所寫不過「羅雀掘鼠」、「拾骨爲爨、易子而食」,鄭正隆以現代報導文學的手法,用白話,用白描,用具體形相,爲人間留信史、留痛史,有此一章,《雪白血紅》可以不朽,有此一書,鄭正隆可以不朽。此書從中共的角度全面掃瞄東北內戰,除了功勳顯赫,也暴露了惡行重大,既揭開中共文宣的粉飾,也洗去反共文宣的塗抹。它顯示偉大的功業與卑鄙的行徑有某種共生關係,人類歷史的進展,很可能是上帝和魔鬼相輔相成,視野遼闊,寄托深遠。有人問我,寫內戰的書這麼多,到底該看那一本,我說如果「只看一本」,就看《雪白血紅》。

  長春圍城對我的影響,好比波蘭亡國對邱吉爾的影響。1944年,波蘭在希特勒控制之下,波蘭的「鄉土軍」追求獨立自由,配合蘇聯紅軍的攻勢,進行「華沙暴動」。鄉土軍起事以後,史達林按兵不動,坐視納粹軍隊消滅波蘭的武裝,63天後,「鄉土軍」潰敗,波蘭受難者多達二十萬人,希特勒下令把華沙「夷爲平地」。這件事「嚇壞了」英國首相邱吉爾,他斷定無法跟蘇聯共謀天下大事,這才出現了日後的「冷戰」。(《關山奪路》頁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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