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4月8日 星期五

兵不血刃——龍應台《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中的長春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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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春節期間讀龍應台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再次從書中看到「長春圍城」事件。龍應台用的章節名是「兵不血刃」,跟《雪白血紅》描寫「長春圍城」的章節名一樣。

  我在想,瑪麗亞的丈夫——他的家書透露出他是那麼一個感情纖細的人,當他在包圍列寧格勒的時候,他知不知道被圍的城裡頭的人,發生什麼事?

  我聯想到另一個小規模的圍城。河北有個地方叫永年,就在古城邯鄲上去一點點。這個小城,從1945年8月到1947年10月,被共軍足足圍困了2年。

  3萬個居民的小城,「解放」後剩下3千人。解放軍進城時,看見還活著的居民,一個個顯得「胖乎乎的」,尤其是臉和腿,覺得特別驚奇:樹皮都被剝光了、能下嚥的草也拔光了,門板窗框都被拆下來當燃料燒光了,怎麼人還「胖乎乎的」?那個時候距離1958年大躍進引起的大饑荒還有十年的光陰,圍城的共軍本身都還不清楚嚴重的「飢餓」長什麼樣子。

  持久的營養不良症狀是這樣的:你會變得很瘦,但是也可能「胖乎乎」全身浮腫。你的皮膚逐漸出現屍體般的蒼白色,感覺皮質變厚,膚面很乾燥,輕輕碰到什麼就會烏青一塊。浮腫了以後,皮膚像濕的麵團一樣,若是用一個指頭按下去,就出現一個凹洞,半天彈不回來,凹洞就一直留在那個地方。

  你的頭髮,變得很細,還稍微有點捲,輕輕一扯,頭髮就會整片地連根脫落。你的每個手腳關節都痛,不痛的時候,很痠。

  你的牙齦,開始流血。如果你有一面鏡子,對著鏡子伸出你的舌頭,你會看見自己的舌頭可能已經腫起來,或者,也可能收縮了,而且乾燥到裂開。你的嘴唇開始皸裂,像粉一樣脫皮。

  夜盲,開始了;黃昏一到,你就像瞎子一樣,摸著牆壁走路,什麼都看不見了;白天,對光異樣地敏感,一點點光都讓你的眼睛覺得刺痛,受不了。

  你會貧血,站立著就頭暈,蹲下就站不起來。你會瀉肚子,瀉到虛脫暈眩。

  你脖子上的甲狀腺開始腫大,你的肌肉不可控制地抽搐,你的四肢開始失去整合能力,無法平衡,你的意識開始混亂不清、目光混濁、渙散……

  長春圍城,應該從1948年四平街被解放軍攻下因而切斷了長春外援的3月15日算起。到了5月23日,連小飛機都無法在長春降落,一直被封鎖到10月19日。這個半年中,長春餓死了多少人?

  圍城開始時,長春市的市民人口說是有50萬,但是城裏頭有無數外地湧進來的難民鄉親,總人數也可能是80到120萬。圍城結束時,共軍的統計說,剩下17萬人。

  你說那麼多「蒸發」的人,怎麼了?

  餓死的人數,從10萬到65萬,取其中,就是30萬人,剛好是南京大屠殺被引用的數字。

  親愛的,我百思不解的是,這麼大規模的戰爭暴力,為什麼長春圍城不像南京大屠殺一樣有無數發表的學術報告、廣為流傳的口述歷史、一年一度的媒體報導、大大小小紀念碑的豎立、龐大宏偉的紀念館落成,以及各方政治領袖的不斷獻花、小學生列隊的敬禮、鎂光燈下的市民默哀或紀念鐘聲的年年敲響?

  為什麼長春這個城市不像列寧格勒一樣,成為國際知名的歷史城市,不斷地被寫成小說、不斷地被改編成劇本、被好萊塢拍成電影、被獨立導演拍成紀錄片,在各國的公共頻道上播映,以至於紐約、莫斯科、墨爾本的小學生都知道長春的地名和歷史?30萬人以戰爭之名被活活餓死,為什麼長春在外,不像列寧格勒那麼有名,在內,不像南京一樣受到重視?

  於是我開始做身邊的「民意調查」,發現這個活活餓死了30萬到60萬人的長春圍城史,我的台灣朋友們多半沒聽說過,我的大陸朋友們搖搖頭,說不太清楚。然後,我以為,外人不知道,長春人總知道吧;或者,在長春,不管多麼不顯眼,總有個紀念碑吧?

  可是到了長春,只看到「解放」的紀念碑,只看到蘇聯紅軍的飛機、坦克車紀念碑。

  我這才知道,喔,長春人自己都不知道這段歷史了。

  這,又是為了什麼?

  幫我開車的司機小王,一個三十多歲的長春人,像聽天方夜譚似地鼓起眼睛聽我說起圍城,禮貌而謹慎地問:「真有這回事嗎?」然後掩不住驚訝,「我在這兒生、這兒長,怎麼從來就沒聽說過?」

  但是他突然想起來,「我有個大伯,以前是解放軍,好像聽他說過當年在東北打國民黨。不過他談往事的時候,我們小孩子馬上跑開了,沒人要聽。說不定他知道一點?」

  「那你馬上跟大伯通電話吧,」我說「當年包圍長春的東北解放軍,很多人其實就是東北的子弟,問問你大伯他有沒有參與包圍長春?」

  在晚餐桌上,小王果真撥了電話,而且一撥就通了。

  電話筒裡大伯聲音很大,大到我坐在一旁也能聽得清楚。他果真是東北聯軍的一名士兵,他果真參與了圍城。

  「你問他守在哪個卡子上?」

  小王問,「大伯你守在哪個卡子上?」

  「洪熙街」大伯用東北口音說,「就是現在的紅旗街,那兒人死的最多。」

  大伯顯然沒想到突然有人對他的過去有了興趣,興奮起來,在電話裡滔滔不絕,一講就是四十分鐘,司機小王一手挾菜,一手把聽筒貼在耳朵上。

  一百多公里的封鎖線,每五十米就有一個衛士拿槍守著,不讓難民出關卡。被國軍放出城的大批難民啊,卡在國軍守城線和解放軍的圍城線之間的腰帶地段上,進退不得。屍體橫七豎八地倒在野地裡,一望過去好幾千具。

  骨瘦如柴、氣若游絲的難民,有的抱著嬰兒,爬到衛士面前跪下,哀求放行。「看那樣子我也哭了」電話裡的大伯說,「可是我不能抗命放他們走。有一天我奉命到二道河去找些木板,看到一個空房子,從窗子往裡頭探探,一看不得了,一家老小大概有十個人,全死了,躺在床上的、趴在地上的、坐在牆跟的,軟綿綿撲在門檻上的,老老小小,一家人全餓死在那裡。看得我眼淚直流。」

  林彪在五月中旬就成立了圍城指揮所,5月30日,決定了封鎖長春的部署:

  (一)……堵塞一切大小通道,主陣地上構築工事,主力部隊切實控制城外機場。

  (二)以遠射程火力,控制城內自由馬路及新皇宮機場。

  (三)嚴禁糧食、燃料進敵區。

  (四)嚴禁城內百姓出城。

  (五)控制適當預備隊,溝通各站聯絡網,以便及時擊退和消滅出擊我分散圍困部隊之敵……

  (七)……要使長春成為死城。

  解放軍激勵士氣的口號是:「不給敵人一粒糧食一根草,把長春蔣匪軍困死在城裡。」十萬個解放軍圍於城外,十萬個國軍守於城內,近百萬的長春市民困在家中。不願意坐以待斃的人,就往外走,可是外面的封鎖線上,除了砲火器械和密集的兵力之外,是深挖的壕溝、綿密的鐵絲網。

  伊通河貫穿長春市區,草木蔥蘢,游魚如梭,是一代又一代長春人心目中最溫柔的母親河,現在每座橋上守著國民黨的兵,可出不可入。下了橋,在兩軍對峙的中間,形成了一條三、四公里寬的中空地帶,中空地帶上屍體一望無際。

  到了炎熱的七月,城內街上已經有棄屍。眼睛發出血紅的凶光、瘦骨嶙峋的成群野狗圍過來撕爛了屍體,然後這些野狗再被飢餓的人吃掉。

  于祺元是《長春地方志》的編撰委員,圍城的時候只有16歲,每天走路穿過地質宮的一片野地到學校去。野地上長了很高的雜草。夏天了,他開始聞到氣味,忍不住跟著氣味走進草堆裡,撥開一看,很多屍體,正在腐爛中。有一天,也是在這片市中心的野地裡,遠遠看見有什麼東西在地上動。走近了,他所看見的,令他此生難忘。

  那是被丟棄的赤裸裸的嬰兒,因為飢餓,嬰兒的直腸從肛門拖拉在體外,一大塊;還沒死,嬰兒像蟲一樣在地上微弱地蠕動,已經不會哭了。

  「什麼母愛呀,」他說,「人到了極限的時候,是沒這種東西的。眼淚都沒有了。」

  國軍先是空運糧食,共軍打下了機場之後,飛機不能降落,於是開始空投,用降落傘綁著成袋的大米,可是降落傘給風一吹,就吹到共軍那邊去了。

  「後來,國軍就開始不用傘了,因為解放軍用高射炮射他們,飛機就從很高的地方,直接把東西丟下來,還丟過一整條殺好的豬!可是丟下來的東西,砸爛房子,也砸死人。」

  「你也撿過東西嗎?」我問他。

  「有啊,撿過一大袋豆子,趕快拖回家,」他說,「那時,守長春的國軍部隊與部隊之間,都會為了搶空投下來的糧食真槍真火對拚起來呢。後來規定說,空投物資要先上繳,然後分配,於是就有部隊,知道要空投了,先把柴都燒好了、大鍋水都煮開了,空投一下來,立即下鍋煮飯。等到人家來檢查了,他兩手一攤,說,看吧,米都成飯了,要怎樣啊?」

  于祺元出生那年,滿州國建國,父親做了溥儀的大臣,少年時期過著不知愁苦的生活,圍城的悲慘,在他記憶中因而特別難以磨滅。

  「圍城開始時,大家都還有些存糧,但是誰也沒想到要存那麼久啊,沒想到要半年,所以原來的存糧很快就吃光了。城裡的人,殺了貓狗老鼠之後,殺馬來吃。馬吃光了,把柏油路的瀝青給刨掉,設法種地,八月種下去,也來不急等收成啊。吃樹皮、吃草,我是吃過酒麯的,造酒用的麯,一塊一塊就像磚似的。酒麯也沒了,就吃酒糟,乾醬似的,紅紅的。」

  「酒糟怎麼吃?」

  「你把酒糟拿來,用水反覆沖洗,把黏乎乎那些東西都沖洗掉,就剩一點乾物質,到太陽底曬,曬乾了以後,就像蕎麥皮似的,然後把它磨碎了,加點水,就這麼吃。」

  有一片黃昏的陽光照射進來,使房間突然籠罩在一種暖色裡,于老先生不管說什麼,都有一個平靜的語調,好像,這世界,真的看得多了。

  我問他,「那麼——人,吃人嗎?」

  他說,那還用說嗎?

  他記得,一個房子裡,人都死光了,最後一個上吊自盡。當時也聽見過人說,老婆婆,把死了的丈夫的腿割下一塊來煮。

  1948年9月9日,林彪等人給毛澤東發了一個長春的現場報告:

  ……飢餓情況越來越嚴重,飢民便乘夜或與(於)白晝大批蜂擁而出,經我趕回後,群集於敵我警戒線之中間地帶,由此餓斃者甚多,僅城東八里堡一帶,死亡即約兩千……

  ……不讓飢民出城,已經出來者要堵回去,這對飢民對部隊戰士,都是很費解的。飢民們對我會表不滿,怨言特多說,「八路見死不救。」他們成群跪在我哨兵面前央求放行,有的將嬰兒小孩丟了就跑,有的持繩在我崗哨前上吊。

  10月17日,長春城內守軍六十軍的2萬6千人繳械。

  10月19日,在抗戰中贏得「天下第一軍」美名的新三十八師、新七軍及其他部隊,總共三萬九千名國軍官兵,成為俘虜;所有的美式裝備和美援物資,全部轉給解放軍。

  守城的國軍,是滇軍六十軍,曾經在台兒莊浴血抗日、奮不顧身;是第七軍,曾經在印緬的槍林彈雨中與英美盟軍並肩作戰蜚聲國際,全都在長春圍城中覆滅。

  東北戰役的52天之中,47萬國軍在東北「全殲」。

  11月3日,中共中央發出對共軍前線官兵的賀電:

  ……熱烈慶祝你們解放瀋陽,全殲守敵……在三年的奮戰中殲滅敵人一百餘萬,終於解放了東北九省的全部地區……希望你們繼續努力,與關內人民和各地人民解放軍親密合作,並肩前進,為完全打倒國民黨反動派的統治,驅逐美國帝國主義在中國的侵略勢力,解放全中國而戰!

  在這場戰役「偉大勝利」的敘述中,長春圍城的慘烈死難,完全不被提及。「勝利」走進新中國的歷史教科書,代代傳授,被稱為「兵不血刃」的光榮解放。(《大江大海一九四九》頁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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