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4月5日 星期二

江山代有英雄出,各苦生靈數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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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節期間讀龍應台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第一個聯想到的是王鼎鈞寫的《關山奪路》,邊讀邊猜測著龍應台應該仔細讀過了《關山奪路》,之後看到龍應台拜訪王鼎鈞的報導(http://www.youtube.com/watch?v=aUWJHBMDcq0),證實了我的猜測。

  第二個聯想到的是王鼎鈞寫的「江山代有英雄出,各苦生靈數十年」,第一次讀到時,我不明白王鼎鈞為什麼這麼寫,覺得這話太重了。「主將無能,累死三軍」,大抵上服過兵役的人都能有深刻的體悟,但既然是英雄,為什麼反而會讓生靈受苦數十年?直到《關山奪路》出版。奈何「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


  這本書本來沒有序,現在發現序言必不可少。

  書前有序,等於一個陌生人來到你家先拿出一封介紹信。



  山裡山外的主要人物,是抗戰時期的流亡學生。

  時至今日,「流亡學生」這個名詞需要解釋一下。當年「七七」事變發生,日本軍隊大舉侵華,佔領中國廣大的土地。在日軍佔領區(當時稱為淪陷區),日本改變了教育的精神和課程內容以配合侵略,許多青年不肯進入這樣的學校,冒險穿過封鎖線到後方逃亡,即所謂流亡學生。在廣大的後方有很多專設的學校收容他們,這種學校常為了戰局變化而游動遷徙,被稱為流亡學校。

  「山裡山外」就是以這樣的時代和環境為背景寫成的。



  筆者是因為做「流亡學生」而少小離家的,流亡期間,歷經匱乏殘破的種種場景。後來年齒增長,閱世漸深,回首前塵,發現了畫面之瑰麗奇偉。

  那些流亡學生,最小的只有十五、六歲,腋毛初生,夜間尿床的習慣未改,竟也辭枝離柯,漂泊在兵凶戰危的邊緣。他們的父母是怎樣下了這麼大的決心呢?

  那些流亡學生,有些來自富商巨紳之家,既來之後,蒼白慘綠的青年,立刻剃光頭髮,穿上有蝨子帶汗臭的軍裝,白色豔麗的大姑娘,立刻脫下絲襪,換上能磨出血泡來的草鞋。他們又是怎樣下了這麼大的決心呢?

  當時,整個大後方的門戶為流亡學生打開,任何機關都會為你提供你需要的消息,任何家庭都可以接待你一宿一餐,從沒有人向你要證件,沒有人卑視你是乞丐,懷疑你是間諜。

  那時,社會又怎會有如此的坦蕩寬容呢!



  據我所知,流亡學生是一群夢遊的人,殺風景的是,周圍有許多精於測算長於透視的眼睛注視他們。有人設想流亡學生很浪漫,在半飢半寒中行吟大地,那是只看到(或說出)一個層面。

  八年抗戰有似一條彈道,有昇弧、降弧,最後彈頭落地開花,炸醒了各式各樣的夢,包括日本軍國主義者的和流亡學生的。身為大氣流中的一塵,流亡學生也走過昇弧和降弧。

  無論如何,對日抗戰,世界第二次世界大戰,我們總算躬逢其盛。日本侵華是中國的大災難,青年人及時接受了這場災難的磨煉,卻可以視之為得天獨厚,不管後來造化怎樣弄人,都不能奪去我們的收穫。

  彈頭落地也能成為跳彈,重新創造一個昇弧。



  我中年以前崇拜英雄,中年以後把感情交給無名的蒼頭眾生。所以致此,是因為我發現了「英雄不仁,以群眾為芻狗」。我不能控制情感的轉移,我的機遇、處境、文學旨趣都起了變化。

  我們那群流亡學生都是天地預設的小人物。「江山代有英雄出,各苦生靈數十年。」數十年音訊斷絕,他們的遭際常使我驚疑憂念。如果一顆隕星沉落了使人震撼,那麼滿河繁星流瀉一空又何以堪?

  不僅此也,我雖在鄉鎮生長,對農村農人卻甚陌生,對土地亦不親切。戰時流亡,深入農村,住在農家,偶而也接觸農事,受農人的啟發、感動,鑄印了許多不可磨滅的印象。抗戰八年,實在是農民犧牲最大,貢獻最多,軍人是血肉長城,其兵源也大半是農家子弟。他們的形象和我的意念永遠連結。流亡期間,跋山涉水,風塵僕僕,和大地有了親密的關係,祖國大地,我一寸一寸的看過,一縷一縷的數過,相逢不易,再見為難,連牛蹄坑印裡的積水都美麗,地上飄過的一片雲影都是永恆的。我的家國情懷這才牢不可破。

  做流亡學生擴大了我關懷的層面,這份關懷,多年以來是我精神上的鬱結,紓解之道,對我來說只有寫作。有一次(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我和一位電影導演同赴基隆演講,事後又同乘一輛吉普回台北,路上談天,才知道彼此都曾是流亡學生。我們在車中同唱當年的歌曲,淚眼相看,彼此都說要用流亡學生做題材完成一部作品。那時已有人聽不懂我們唱的歌。那時已有人說,這一代年輕人沒有抗戰經驗,對抗戰的題材沒有興趣。那時我就說,如果欣賞作品以重溫自己的生活經驗為限,世上將沒有幾本小說幾部電影可看。我們正要從作品中看別人的生活,看那些與自己不同的生活,以增進我們對人的了解與諒解,擴大自己的視野,提高自己的境界。時至今日,又是多少年過去,我的意見沒有改變,——別人的意見似乎也沒有改變。



  《山裡山外》在民國73年(1984)由台北的洪範書局出版,最後一章寫得很差,常引以為憾。今日海峽兩岸已打破隔絕,故人的消息陸續傳來,得以重新回顧當年的甘苦,當年懵然不知或知而未詳的事件也得以補充。現在把原書最後一章刪去,另寫三章增入,少一缺陷,了一心願。書成,商得洪範同意,由我自己繼續印行。

  無論如何我得感謝當年創辦流亡中學的人,他提供機會使我們有書可讀。事無全美,讀書便佳。經師易得,人師難求,經中自有人師。估計沿著淪陷區邊緣設立的數十所中學,吸納造就了大約二十萬青年。在非常時期,非常地區創辦這樣非常的學校,定非尋常人物,事到如今,那些人一世勛業皆成鏡花水月,惟有「偶而」辦了這麼個學校,是不可磨滅的一大功德。

  俱往矣,但是你做的好事,人們永遠記得;你做的壞事,人們也會永遠記得。

  然而本書並不是某人某人的傳記,也不是某一學校的實錄,它的內容有許多來源,作者再加以綜合變奏,以納入文學的形式。它努力擴大了現實,也隱藏了現實。書中人物只能作「甄士隱」看。來,我們何必穿鑿附會?我們一同激濁揚清。(《山裡山外》新版序言,頁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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